鲁贝贝住单人病房,无聊得要死,等于焖南瓜,见到阿达,忙问,我的嘴还歪吗?之前鲁贝贝每天都要问一遍护士,护士看在鲁贝贝是作家还上过电视的分上,只好每天重复一遍,嘴歪是脑溢血的前兆之一,等鲁老师静养好了自然就不歪了。阿达很严肃地看了看鲁贝贝的嘴巴,说,比歪瓜裂枣好一点。鲁贝贝就哈哈大笑,笑到中途又刹住,挠挠头,说,我觉得我的脑袋木木的,不像是自己的了。阿达说,难得糊涂。
医师循着笑声进来,叮嘱鲁贝贝切忌情绪激动,鲁老师要保重身体啊,再深刻的思想没有身体这个容器兜着,一样白搭。同时警告阿达不要交谈太久,脑溢血的病人需要静养。鲁贝贝向阿达撒娇,我觉得我需要的是头痛药,或是一把枪,还有,我已经好几天没刷牙了。阿达安慰说,你的脸这么黑,即使一年不刷牙,牙齿照样很白的。鲁贝贝平躺下去,说,我希望我临终之际,我的主刀医师可以告诉别人,他从未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我的一样复杂精致。阿达附和说,你是作家,肯定复杂精致的。鲁贝贝笑了一下,说,我擅长的事不是买菜做饭、带小孩、打扫卫生、帮婆婆洗衣服,给公公换尿不湿,我只是会写点东西,很少人关心我写了什么为什么写,我早就不想写了,只是困在婺城,只有写,写啊写,才能让我暂时忘记婺城,好像去了别的地方,去了很远很远飞机也飞不到的地方。阿达连忙代表婺城人民致以安抚,我们,婺城的子民,都是爱你的啊。鲁贝贝轻轻呼出一口气,说,《欲望号街车》里的主人公抓住医师讲了一句话,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。没错,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的,我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大部分帮助几乎都是因为我写作上的成绩,因为我是一个作家,单靠性格啊个人魅力啊什么的很少,也就你和司马玲了,我的意思是,就算我不是作家,我也会和你、和司马玲交朋友,但其他人爱我爱的是作家这个光环,和我无关,相信我,假如这个光环套到你们身上,你们一样会受到他们的爱戴,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大家,可以让我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,没有后顾之忧,我深深感到大家巨大的潮水般的善意和慷慨的善举。阿达说,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,作家到底是作家。鲁贝贝说,人们喜欢一个艺术家贫穷、落魄、堕落、早夭,这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艺术家,艺术家就得为艺术牺牲生活、煎熬灵魂,也因此大家特别包容、迁就我,鲁老师长鲁老师短的,给了我很多横行乡里的特权,不管我做什么怎么做为什么做,他们都能表现出异常博大的,和这个闭塞小城不对等的包容心,我做什么好像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。阿达说,谁让你是婺城的文化名人,你不特立独行,我们还不习惯呢。鲁贝贝说,比起当官、当巨富、当烈士、当模范典型其他这些特权阶级,当作家的代价相对没那么大,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,以前在义肢工场,早上不想去上班,只要和老板讲一声,我要出门采风半天,老板也不会不同意,其实我只是在家里面睡大觉,当然,有些人睡一觉做个梦也能写一个小说,我不行,我不是好作家。阿达瞪大眼说,我的好作家,你这是滥用特权,上次我送我妈去做小叶增生手术,才请了两个钟头的假,就扣了我一天的工资啊,碰上这种黑心又偏心的老板算我倒霉,谁叫我不是作家呢?随即便问鲁贝贝当下想要行使什么特权。鲁贝贝就说想打一个电话,我要静养,我的手机被医师收走了。阿达掏出手机。鲁贝贝摆摆手。阿达说,你要打给谁?我帮你,保证完成任务。鲁贝贝舔了舔上齿龈,给阿达写了一个座机号,北方的区号,又写下一个人名,说:别在这儿打,告诉对方,我脑袋里的血管刚爆过,通信暂时停止,有时间的话就来看看我,句号。阿达说,就这些?鲁贝贝说,这件事绝对保密,谁都别说,包括司马玲,对了,你和司马玲怎么样啦?阿达收好联系方式又复述了一遍口信内容,说,我和司马玲还是老样子,对了,邮递员的病房就在你楼下,他因公负伤,算半个烈士。鲁贝贝黝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安详的笑容,连笑也是黑的,好像她躺的那块地方臭氧层特别稀薄一样。